王东杰:“两个字的爆发”与中国近代意识形态转型的动力
作者|王东杰(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
章昊先生曾将1895-1920年称为“中国现代思想史的过渡时期”,即中国思想文化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关键时期。\”在这个时代,思想知识的媒介和思想的内容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他列举了这一时期的一系列重要现象,其中之一就是语言:在文体上,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成为张文的正统;在词汇方面,随着西学的输入,大量新词在短时间内涌现,极大地刷新了中国思想文化的面貌。围绕这些话题,学术界近年来发表了大量的研究成果,澄清了以往许多模糊的观点。其中,几位语言历史学家的贡献不容忽视。
沈国伟教授最近出版的《现代汉语双字研究——语言接触与汉语的现代演变》一书,旨在分析清代和民国初年汉语史上的一个重要现象——双字
(即两个单词的单词,也称为双音节单词)
作者称之为“词汇系统的现代重建”。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一个词汇的问题,还跨越了语法和文体的层面,“赋予汉语最明显的现代特征”,成为现代汉语形成的主要契机之一。沈竹讨论的这一现象恰好属于章昊所说的“转型时代”,并构成了后者的重要组成部分。从思想文化史的角度解读这部作品,不仅是标题的意义,也加深了我们对现代意识形态转型的理解。
《现代汉语双字词研究:语言接触与汉语的现代演变》,沈国伟主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11月
“词汇化”假说与语言接触理论的冲突
本书讨论的基本问题是:“这两个词在现代汉语中是从哪里来的?”作者引用董秀芳的“词汇化”假说作为讨论的对象。董轼认为现代汉语词汇系统中的复音词主要是汉语词汇化的结果。所谓词汇化是指在历时发展的过程中,原有的非词语言形式变成词的过程。具体来说,它指的是语言单位从明确的动机到模糊的动机,从分离到整合的变化。词汇化有三种方式:“从短语的退化;从语法成分形成的句法结构发展而来;它是由两个不在同一个句法层次上但在线性序列中彼此相邻的成分形成的跨层结构产生的。”董秀芳强调“词汇化是一个连续的渐进过程”。
沈国伟指出,词汇化假说仅限于在“封闭环境”中观察,“只能处理偶然情况,不能解释数千个两个词”。他对现代汉语中6000多个常用的双字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直到20世纪初”,许多现代汉语中的双字在地方文献中甚至找不到“文字栏”。即使有,它们中的很大一部分以短语的形式存在,“没有词汇化的迹象”,而且“从古至今一直保持一致的两个词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多”。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出现了大量的双字词,并迅速形成。那么,是什么让中国人在短短十几年内实现了转型,完成了停滞了数百年甚至数千年的“词汇化”过程呢?舒冬没有将此划分为细节。在大多数情况下,她首先从中世纪的文件中选择最初的文件证据,然后跳到20世纪的文件。至于具体的演变过程和词在中间的转折,她经常用“某个表达后来在语义上被概括”这样的短语来使它变得模糊。
《现代中日词汇交流研究》,沈国伟,中华书局,2010年2月
沈国伟试图从语言接触史的角度来理解这一现象,这不同于词汇化强调“内部因素”的方式。在他看来,20世纪初双字词的大量出现不是汉语自然演变的结果,而是汉语与其他语言接触的结果。尤其是,日文书籍的汉译在推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此外,这不是20世纪才出现的新现象,历史上也发生过类似的情况。近代以前两次双字词产生的高潮,与中世纪佛经翻译和明末清初天主教传教士在中国的西方翻译活动密切相关。沈竹成功地吸收了被词汇化假说忽略的传教士翻译和日本文学。在此基础上,作者甚至提出了一个“极端”理论:“双音化与其说是汉语词汇变化的趋势,不如说是16世纪后中外翻译和20世纪后中日翻译引起的词汇现象。从语言发展从综合到分析的总趋势来看,汉语是否有双词汇化的动机是值得怀疑的。”
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两位学者观察历史的方式的不同:语言接触理论注意到,在很短的时间内,成千上万的两个词被整合到汉语语言系统中,关注的焦点是历史进程中的突变;词汇化假说将这一现象置于一个长期阶段,并将其视为历史延续的结果。语言接触理论从空间角度关注跨文化交际对汉语发展的影响。词汇化假说更注重时间维度,强调汉语自身的“自然”进化。这两个特征在逻辑上是联系在一起的,证实了法国历史学家米歇尔·德索托的观点
(米歇尔·德塞尔托)
“历史领域是连贯的,但它们之间的过渡是突然的”;这通常是由“不同文化的共存”激发的。
历史的连续性和灾难性
沈国伟和董秀芳之间的争论对于思考其他领域的类似现象不无启发。例如,近年来在中国近代史研究中流行的“中国历史发现”。
(我在更广泛的意义上使用这个短语)
本文的思路与词汇化假说相似。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20世纪的中国历史是其前现代语境的自然延伸,而来自西方的影响则相应地被淡化,甚至被刻意淡化。日本学者沟口雄三声称,西方概念只是“促进”了中国前现代意识形态传统的“退化”,只是起到了加速器的作用。王国斌和罗森塔尔
(让-洛朗·罗森塔尔)
虽然有人强调历史是“不同情况下人们选择的结果”,但也有人声称,由于中国人在接触西方之前也曾试图“发展正式制度”,所以“从外国引进的正式制度只是加速了本应发生的变化”
他们没有回答的是,为什么中国的“尝试”只出现在小而分散的地区,只有在与西方接触后才变得更加普遍和重要?“蜕变”前后的概念有变化吗?如果是这样,这只是数量上的差异还是质量上的差异?所谓的“首先应该发生的变化”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因为它们无法得到证实。事实上,以沈国伟的例子来说,即使语言本身真的有“改变的潜力”,也不能保证没有“适当的外部环境”就能实现。
“零星案例”和“成千上万”的普遍性案例之间有一个非常简单但经常被忽视的区别,而且论证的有效性也是不同的。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没有充分考虑到相关条件的变化,就不能轻易把前者视为后者的开端或萌芽。空间和时间总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虽然“历史”这个词似乎更强调时间的连续性,但故事所处的环境绝不是可以随意替换的风景,而是故事的内在组成部分。一旦环境改变,故事也随之改变。将一个“主题”从不断变化的语境中剥离出来,放入线性时间的语境中,会使线索更加清晰,但也不可避免地带来歪曲历史事实的危险。
沈国伟的著作大致阐明了日语在词汇层面影响汉语的实际情况,表明在许多情况下,决定语言模式变化的不是语言的内部情况,而是语言所处的外部环境。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内部因素”的作用可以忽略。沈竹有一个关于现代译名创作方法争议的特别章节。这两种方法,一种是创造词汇,另一种是组合词汇,目的是表达新事物。许多传教士希望通过创造新的汉字或使用过时的旧汉字来表达这些概念。章太炎、梁启超、黄遵宪等地方学者对此也很感兴趣。然而,除了约翰·弗莱尔新创造的化学元素名称之外,其他类似的努力几乎都失败了,用普通汉字构成复合词的方法被广泛接受。
传教士创造了新的人物,并有意遵循“六书”的原则。为什么他们反而失败了?沈国伟认为,汉语的语音形式是有限的,“仅靠增加符号来记录语言是不可能构建科技术语体系的”然而,根据我的猜测,似乎还有另一个心理机制和经济原则的问题:人物的创造是无中生有。尽管新角色也有一张方脸,但仔细看他们还是很奇怪。
(想想徐炳的《天书》)
。旧词组合成新词是一种从旧中学习,从新中学习的方法。在现有成分的帮助下,它保持了一种形式上的熟悉感,更容易理解和记忆,自然也更容易被人们接受。
(正如沈石所说,造字是一项视觉工作,造字是一项听觉工作。)
。此外,从创作者的角度来看,造词的成本比造词的成本低得多。
但是,我们不能只从行动策略的角度来理解这种情况,而应该充分认识到任何变化都不是任意的,都必须受到内部力量的调节和制约。与此同时,活的传统也有能力采取一种简洁的方式来实现改革的目标,同时避免更多的成本。事实上,现代汉语双字词的表现足以证明汉字仍然能够适应一个不断刷新和眼花缭乱的世界。这也从一个方面证实了中国文化传统转型的潜力。
中国近代改革的文化意义
沈竹带给我们的另一个启示是,“概念历史”的框架是不够的。我们必须在更广泛的言语行为背景下思考现代中国改革的文化意义。本书将清末民初出现的两个词分为两类。一个是表达新概念的名词。它们大多是现代西方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的学术术语,近年来引起了学术界的极大兴趣。另一种词汇被冷落了。它主要是一些谓语,包括动词、形容词和区别词。这些词所表达的概念在传统汉语中并不缺乏,而是以一个词的形式出现。在现代汉语中,它们大多变成了两个词。作者称这种现象为现代汉语中的“单双连”原则:同一个概念有“一个词和两个不同长度的词”,可以“用一个词或两个词来表达”。
从表面上看,这只是形式上的改变。这纯粹是在伤害之外增加侮辱的企图。事实上,它有自己的原因。沈国伟强调,现代汉语的发展需要符合“科学叙事”的要求。简而言之,就是通过课堂叙事让普通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知识能够被理解。在清末民初的社会转型时期,这一需求比“文学革命”更为迫切。然而,“只有名词,没有谓词”不能完成这项任务。只有学术术语和次谓词都足够,才能真正完成“现代汉语词汇系统的构建”。沈石在这里提出的课堂表演的需要,的确是现代汉语转型的一个非常关键的驱动因素,值得特别关注。
(相应地,在他看来,所谓“言与写的统一”的实质并不是我们常说的“我用手写我的嘴”,而是使张文能够被“理解”。因此,“它的主要内容与其说是一部小说,不如说是一门自然或人文科学”。这也是一个新的论点)
。
事实上,晚清以来中国政治、社会和物质条件的变化使得“口述”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参见“历史、声音和知识:现代中国文化的脉搏和变异”中笨拙的文章“现代社会变化和“言语文化”的兴起”)
这必然要求中国人完成从满足于“看”到满足于“听”的转变。这两个词的出现也是这种变化的结果。此外,即使在形式意义上,大量双字名词的出现也需要配以足够的双字谓词,否则很难调和音韵,成为“像样”的汉语。
《建党十周年:严复词翻译研究》,沈国伟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1月
除了形式上的要求之外,两词谓词的出现也是为了满足“精确描述”的需要:“动词意义的变化往往是由主语和宾语引起的;形容词的增加是为了区分事物。大量新增加的非谓语形容词都发挥了这一作用。第二是表达新的感情,或者说语言使用者寻求使用新的词汇。
(或单词形式)
表达新的感情。“语言是一个系统,必须专门用来产生意义。新名词的出现无疑是现代中国革命的核心,但仅仅关注这一点还远远不足以从语言史的角度展示整个现代中国文化的复杂变化。新名词的出现充其量只能提供一堆新材料。这些材料必须进入各种动态场景,才能发挥作用,参与生活的建构。
这也意味着大量新概念的出现也要求我们有新的感觉、思维和行动方式来与之合作。只有在他们的共同作用下,现代中国的意识形态变革才有可能。这就对我们提出了新的要求:除了“关键词”和“新概念”之外,我们还需要投入更多的精力来研究现代汉语的谓语,以及语言和修辞的变化,以进一步探索它们与现代中国社会、政治、意识形态、文化和情感世界的微妙联系。
作者王东杰
编辑许巍
校对吴兴发